冀恩

“像是南美洲的蝴蝶扇动了翅膀,命运的手推动了第一块多米诺骨牌。”
看着估计感觉这是个画破画的,其实本质是个破写文的。但是两百年没动过笔了,退化到什么程度不是很清楚。
墙头多得难以置信,所以不会在简介里写近期墙头。
秉持着人心易变的原则到处乱跑。
狂热且无知,滥情且琐碎的烂俗病患者。

【恩怨组】那些被继承的与被遗忘的(正剧向)

(一发完结,ooc预警,架空背景。有12、铃铛、奶茶客串。由于个人枪械知识+军事常识不足,请勿代入现实世界观看。

cp为神奇陆夫人/少年pi,斜杠前后无意义。有真名使用,请注意避雷。

两个月前有发过一次前小半部分。这次进行了一些修改补充,以及补完了结尾。)

可以的话,请↓


来自朝阳的第一束光还是没能及时抵达这片近乎已被摧毁成废墟的城市上。碎裂的土石与钢筋倒塌掩埋了原本的道路,被打坏的人形机械与枪支散落在废墟的各个角落,不知多少人的血为地面泼洒上抹不掉的痕迹。那些人的身躯还留在这里,同被他们杀死的、杀死他们的那些钢铁敌人,一起被埋葬在了这片废墟里。

这片废墟再不可能在黎明时分苏醒,它的生机在战争结束的刹那便已被抹除殆尽。此刻再不会有生命随初升的朝阳而醒来,他们都沉睡在了黎明前的那个漫长的黑夜里。

此时此处一片寂静。远眺只依稀可见废墟里的断壁残垣,还宣示着这场无人幸存的战争。任谁也无法想象,几小时前还萦绕于血肉之躯与钢铁机器之间火药燃起的热浪,如今冷冽地能划破皮肤。

风裹挟战火中冷却的灰烬,将其抛洒于那些于此牺牲的那些身影之上。恍惚间,从那一片焦土中,依稀可窥见夜色里飞溅的火星与冰冷的枪口,定格在子弹穿透他胸膛前的那一刻。

这座城市最后的记忆里,一个沉默的少年伫立在满目疮痍的废墟上,逆着缓缓升起的曙光,如燃尽了最后一线生机般,摇晃着倒在了他和他的挚友们浴血奋战过的这片土地上。如油画般镀金的光泽披在他染血的长发上,少年的瞳眸被染上金色光晕,他的灵魂或许就将在太阳的佑护之下不朽。

但其实他早已经看不见什么了,猩红色的眼眸里早已不剩他眼中原本的颜色。他的视觉被长时间的高强度战斗与死亡的阴霾所剥夺,能隐约感觉到的不过只有刺目的金光。让他一点一点的失去再次睁开眼睛的力气。

太阳从今天的地平线升起以后,就再也没有人记得他的名字了。

“——据悉,昨夜人类军某编外小队与暴动机械于数公里外的城市展开血战,成功于今晨将所有突袭城市的暴动机械全部歼灭,但与此同时的噩耗是,该小队全员牺牲,无一人生还。”

 

——两天前——

粉发的少年咬着牙啐了口血,手里端着枪从层层叠叠的掩体背后探出头来瞄准,扣下扳机的一瞬间,离他最近的那两个人形机械应声倒下。他闪身缩回掩体里躲开飞来的子弹,迅速装弹之后转身再开一枪,左手摁下了耳朵上别着的通讯器。

“喂,老陆,城市东南角最矮的那栋建筑一楼,你再不来你就会看到你亲爱的搭档横尸当场了。”

“知道了知道了!在路上了!你先扛一阵。”

由于信号不好的缘故,陆之遥那边传来一阵阵嗞嗞的电磁音,通话也很快就被切断了。他最后的想从老陆那里找点乐子的想法也被打破了。于是撇了撇嘴,不大乐意地重新全身心投入战斗。他一边胡思乱想,一边熟练地操作着手里仅有的这些枪械,试图尽量拖住这些人形机械往他逼近这里的步伐。

这掩体是之前军方遗留下来的,牢靠度应该还是挺有保障的。在弹药充足的情况下以他一个人的能力,在里面抵挡个几分钟其实应该不是问题。但掩体外的暴动人形机械数量少说也有四五十只,他的弹药只能勉强支撑到清完离他最近的这一圈人形机械。

意思就是,陆之遥要是不能在三分钟内找到他,他api大概率得就此归西了。

如果陆之遥此刻在他旁边的话,估计又要扯着嗓子骂他都快死了还在这里想七想八,然后带着一脸嫌弃地帮他干掉他顾及不到的那些敌人。他俩搭档有很长时间了,至于这段时间有多长,他已经有些不记得了,或许陆之遥对此还有印象。一般情况下,他负责闷着头在前面打冲锋,陆之遥就负责打点收尾。但也不仅仅如此。他俩的搭档模式灵活变通度极高,配合默契度在队伍里不算是数一数二也是绝无仅有的。他知道老陆表面上不说,其实打心底里对此很是自豪,于是酝酿了蛮久的损人话也就被他自己吞回了肚子里。

当然他也没有那么善良。每次训练时总是一脸阴险地笑着,远远地拎着枪瞄准了陆之遥的后脑勺。训练完毕统计对敌伤害时,陆之遥总会揪着试图溜掉的陈卓仁,把自己制作的黑枪次数统计表按在陈卓仁脸上一边骂一边质问他是眼睛还是脑壳出了问题。

转身,装弹,尽全力一个接一个地爆头。他不喜欢这样的打法。打一枪就缩头,活像个王八。但是弹药不能浪费,命也不能浪费。他虽然不怕死,但也不至于不惜命,毕竟死了不是什么好事,就这么死了的话老陆会说他不讲信用……

思绪到这里就戛然而止了,通讯器里突然传来尖锐的信号声,刺得他鼓膜生疼。他皱了皱眉刚想开口,紧接着陆之遥的一声大喊就从通讯器里传来——

“陈卓仁!趴下!”

api本能地朝掩体下一趴,左手护着头右手还握着枪。与此同时掩体以外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热浪与浓重的火药味弥散侵袭入pi的脑海。飞扬起来的尘土呛进了api的肺里,他低下头捂着脸不断咳嗽。爆炸的烟雾还未散去,接连不断的枪声便从烟雾中传来,伴随着铁片破碎落地的声音,熟悉的脚步声离pi愈来愈近。

“在这,咳咳咳,老陆,你两点钟方向。”

远远地在还未散尽的烟雾中瞄准了最后一个人形机械,干脆利落地两枪解决了它以后,陆之遥便直奔自己老搭档的躲藏地点,把他连揪带扒地从地上拽了起来,从里到外大致检查了一下他身上的伤口。api也老老实实地任他检查,一声不吭。

陆之遥确认了api身上只有几处擦伤与刀伤,况且已经被他自己简单处理过了,此外并无大碍以后,伸出手实打实地往他脑门上拍了一巴掌。

“哎呀,老陆!疼啊。”

“你说你是不是找死啊你!不是跟你讲了一万遍了让你把东西运到就好了吗,陈卓仁你真他妈不要命了!”陆之遥骂骂咧咧地把绷带和碘酒丢给pi,停顿了两秒,还是从他手里把碘酒拿了过来,帮他清理伤口。末了还不忘补充一句这是照顾伤员。

大概两年前,人类社会爆发了历史上最惨烈的一场暴乱,所有人形机械集体发生程序错误问题,将一切还活着的人类设定为攻击目标。其中包括小部分未公布的拥有自我意识的智能人型机械。它们在智能机械的指挥下一夜之间攻下了主城最大的武器库,涌上大街小巷。军方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暴动的人形机械的打得溃不成军,连夜进行紧急撤退。民众之间产生了极大的恐慌,在暴乱与混战中死去的无辜者不计其数,一瞬间国家分崩离析。无数人类一夜间成了难民。

然后民众间开始自发地组织起武装,建立了数个小武装力量,被统称为人类军。人类军与暴动机械的战斗持续了很长时间,双方皆损伤惨重,人类军的主力部队现已基本覆灭,后备部队如今迫不得已成为了主力部队,分散于各个曾经繁华的城市里。而最正规的部队如今正于另一座城市里疏散民众。据分析,机械部队即将抵达的城市正是当前民众的暂时聚居地,而陆皮二人所在的这座城市由于其特殊战略地位和极高的防守难度,机械部队也对此城的战略地位虎视眈眈。仅仅只是因为兵力大部分被牵制而无法第一时间前来攻占此处。因此经人类军大部队分析必须将与其连接的一切通道与资源全部毁掉。尽管确实很亏,但如今看来也没有比这更好的选择了。因此如今整座城市已经被撤走了,进城和出城路线也被大多毁的七七八八,基本相当于一座空城,只剩下基础的防备物资和武器,留守人数相比如今的主力部队也是寥寥无几。只是每日必定会有小支机械部队前来骚扰。api正是在运送完物资以后莽进了机械部队的包围圈,被围堵在了这栋建筑里。

这座城市与民众聚居地的距离不算远,战略地位不能说是不重要,但连接城市与民众聚居地的唯一一座大桥,在他们小队明天最后一次清查城市之后,就会在撤退的时候把它炸毁,彻底与那群缠人的人形机械告别。

陆之遥和陈卓仁隶属于某个人类军编外小队,其队名现已不可考。原本只是一个小型的民间自卫组织,由于成员战力极高被临时收编为人类军。不过由于不是正规武装,物资要比正规武装少了不少。但是规矩也没有那么严苛。只是平日里的工作也不能保证安全性,有可能就执行些无聊的送货工作,也可能危险地需要单枪匹马直面大批敌人。

团队人数不多,而相比于正规部队来说就可以算是极为不足了。况且就算团队成员战斗素质高,暴动人形机械也不是可以被一枪一个给干掉的废物东西。它们也是武器持有者。与精确度极高的机械相比,充满缺陷的人类处于天生的弱势。为此队里成员也没少吐槽过当初为什么人类要把自己的敌人设计的那么强大。不过也是,在事发之前,又有谁会知道那是自己的敌人呢。

队里的大家关系并不只是普通的同事,更像是出生入死的老友,在没什么危险的时候总是习惯于插科打诨,聊以解闷。几乎没什么人叫陈卓仁的大名,更多的是管他叫api。而由于陆之遥那种老妈子一般的性子,每天费心费力照顾只懂得冲锋而完全不顾及防守的api,于是被队里的人戏称为陆夫人,久而久之他便也习惯了这个称呼。

“呼,好了。”陆之遥把绷带严严实实地在pi受伤的那只手上缠了几圈,完成固定后终于松了口气,抬起头抹了一把额头上的灰,“你下次可让我省点心吧,你不要命我还要呢。”说着将医疗用品收进背包,站起身朝着建筑的中心走去。

他知道这话api十有八九听不进去。api确实有几分仗着自己的天赋为所欲为的孩子气,正因如此他陷入危险的次数比陆之遥要多的多,不是他不要命。这一点陆之遥倒也心知肚明。他只不过确实懒得天天给这小孩子收拾烂摊子而已。

“我说老陆啊,少说两句,命才会长啊。”api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撑着地缓缓地爬了起来,拍了拍满身的灰尘,捡起地上的枪和余下的弹夹装好背在身上,还不忘和陆之遥顶上两句嘴。

靠着墙远远地,他很得意地看到陆之遥的嘴角抽搐了两下。

陆之遥懒得理他。他踩着地上刚刚被他一炮轰了一地的那群人形机械碎片的缝隙,环顾那些虽然布满弹孔但看上去仍然较为坚固的墙与地基,托着下巴思考了片刻,便转身径直返回车里。过了一会儿,托着一个大玩意儿又回到了原地。

“你干嘛啊老陆。”api疑惑。

“上头说要把之前属于军方的地方都给炸掉,但是现在暂时还没有通知。只是刚好现在过来救你,我就先把这个给装上去。按原计划的话明天出城之前我应该还会路过这里,到时我顺路炸掉的话也费不了几个时间,说不定还能顺带着干掉一点敌方兵力。”陆之遥一边专心安置炸药,一边扯着嗓子和pi解释着,“这里的地形不错,这炸药的威力也挺大的。我可能还得忙一会儿,毕竟炸弹不可能只布一个。这一圈我都得清理一下安置炸弹,伤员就先回车上休息去……这炸完了保准你这一片楼都能塌。”

api习惯了陆之遥做起事来就认真的模样。或许是长久以来搭档的默契,便也没说什么话。站在墙边换好了新的弹夹以后,无声地走到距离外部最近的掩体处架起枪,赤红色的双眼警惕地望着远处。

他很清楚还不是到能上车休息的时候。此刻他的任务是为陆之遥观察周遭环境。陆之遥的事没完成之前,不能让其他任何突发事件打扰到他。

幸好一切无碍。机械部队没有再前来叨扰他们俩。里外忙活了一阵子,陆之遥终于直起身子,把玩着手里的小遥控器,远远地朝着pi喊道:“OK了,我这边可以了。”

“好。”api回头望了一眼正在伸懒腰的陆之遥,收起手里的枪,抬手指了指外面,“回车上?”

“行啊。对了pi啊,这个是引爆器,暂时先放我这儿。”他朝api示意了片刻,便把引爆器揣进了自己裤袋里。api耸耸肩表示对此并没什么异议。他本就不是爆破领域的专家,这东西他要来并没什么用处。况且炸个军方掩体这件事,还是让老陆去做吧。

两人一前一后地离开了此地。api提着他的武器坐上了后座后,张开双臂靠在座位上,一仰头闭上了眼,心安理得的等待着陆之遥来给他当免费司机。

陆之遥拉开车门坐回驾驶座,油门一踩,拉着自己不消停的老搭档,一路飞驰着离开了无人城市的东南角。期间pi罕见地没怎么说话,只是在他的车后座上迷迷糊糊地打了个盹。陆之遥隔着后视镜看了眼那个还在随着车晃动的粉毛脑袋,没去打扰他,只是任由他享受这不足片刻的休憩时光——颠簸的车程环境甚至都难说上是舒适,但能看出,api确实累了。

战争远比他们曾经所想象的还要恐怖,炮鸣的低吼与连绵不休的号哭声曾很长一段时间都是他们内心最深处的一片噩梦。然而混乱还远不止于此,接踵而至的炮火袭击着无辜民众,逼迫着那些半大不大的少年经受超乎年龄的,犹如精神破坏般的战火洗礼。

陆之遥第一次见到api的时候就是在战场上。那时他的技术与心理素质还远没有现在这样好,直面不断袭来的敌人,他握着枪的手甚至有些不听使唤,似乎只是完全靠着普通人的反应力在反击与躲避着擦过身体的弹头。眼前的景象仿佛与意识隔开了一层膜。如今再次回想起来,他也不禁后怕于自己当时的迟钝与战场上出现的解离症状,能够在那场战争中能够存活下来,也真算是莫大的侥幸了。

尽管早就明白,但亲身的体验总要比明白来得更深刻,更刻骨铭心。

只要一踏上战场,命就不是自己的了。

趁着换弹的片刻,远远地,他看到硝烟背后还躲着另一个和他年龄相仿的粉发少年。那孩子身边的情况比他这边更加不容乐观,不间断的爆炸弹起的弹片就在那孩子周身划过,溅起阵阵呛人的灰霾。但真正吸引他的是那孩子的眼神,从陆之遥的眼前一闪而过的红色,不属于他们这个年龄的冷冽与尖锐,仿佛他天生是属于战场上的那种人,而不是他那种被迫流亡到战场中央的人。

他的眼睛是战场的颜色。

那是他对api的第一印象。

后来他经过多方暗地里的有意无意打听,发现他对这个比他小了几岁的少年的第一印象确实是和现实情况出现了一定的偏差。倒不如换句话说,api给人的迷惑性太强了。令人很难把那个在平日里打着哈欠调侃别人的缺德佬和战场上拥有赤红色眼瞳的年轻士兵联系在一起。更不要说这个少年还会偷偷在训练时间跑出去摸猫。他曾在偶然中亲自看见过api拿着自己的肉罐头喂给路边的小野猫,即使远远地都能看出,他笑得很温柔。

那双红色眼睛只有在战场上才是染了血的颜色 ,陆之遥想,平日里大概只是夕阳未散尽的余晖。

陆之遥一直都习惯于独自行动,由于心思缜密且行动力强,在人类军编外小队里一直干的很不错。他一直以为自己至少会单打独斗很长一段时间。直到某一天上头突然把api编入他所在的小队,并且由他们队队长12安排api的新一任搭档。

不可能是我吧。陆之遥想。找搭档的话应该轮不到我。

“那边那个,陆之遥啊,今天队里来了个新人,你人比较稳,从今以后大pi就跟你打配合了哈。”

言出法随,立竿见影。

开什么玩笑。陆之遥想。

然而军令如山。况且他其实并不排斥此事——在搭档是api的前提下特为尤甚。他很早就开始注意这个孩子了,至少清楚他本性不会坏。因此除了事后暗自吐槽,他也就那样安然接受了。于是这场被队里戏称为欢喜冤家的搭档就这样从那天开始拥有了再正式不过的相知相遇的过程。一同并肩互相扶持着,走到了生命燃尽的最后一秒。

事实上12的决策确实是明智的。如今已经很少有人跟得上pi不要命的打法,陆之遥就是那为数不多的人之一。尽管两人在战场上的风格天差地别,配合起来却总有一种难以言说的默契。就这样,原本的临时搭档就顺理成章成了长久的老伙伴。然而,小队里的人员由于战争的愈加频繁而变动得愈发厉害,到了最后几乎就已经没有新人可以补给进小队来了。留下的那几位队里的老前辈——也包括陆之遥和陈卓仁,都经历过不止一次的命悬一线。有关生命脆弱,他们都心知肚明。

 

陆之遥一脚刹车,一个急转弯将车停在了路边,与此同时也借着惯性,把后座上的pi从睡梦里给摇醒了。pi用刚刚压得有些麻了的双手支撑着身体爬起来,抬起头迅速地左右探察了一番,确认安全之后又迅速松懈了下来,懒懒地靠在车后座上。

通过车里的内视镜,他能看见陆之遥翠色的眼睛,里面倒映着远方空荡的景色。

他从和陆之遥刚刚成为搭档的时候,就和陆之遥说过他的眼睛很特别——是很澄澈的翠色。他喜欢陆之遥的眼睛。这是他说过的为数不多的直爽话,

诚然,这话掺杂了几分私心。毕竟api常常去看的那只小野猫也是绿眼睛。尽管陆之遥和猫一点都搭不上边——确实如此。在队友们的评价里,还是api他本人更像猫一点。但这不妨碍他觉得那两双绿眼睛如此相似——这话他也没和任何人说过。他相比于表达这些,他或许更擅长于捉弄人。

搭档了那么长时间,他大概也能猜到,陆之遥应该是又在回想些什么。陆之遥是个念旧的人。因此对于过去的许多事情,他是记得比谁都清楚——或许是他在队里最年长的缘故吧。因此他的经验相比于其他队员来说要来的丰富,api记得他曾经没好气地灌给他的一通大道理。从战场讲到生活琐事,似乎不指名道姓地把api的缺点数落了个遍。虽说他当时撇撇嘴说这些话冗长且无聊让人不想听,但也明白陆之遥所言确是肺腑之言,皆是亲身经历所浓缩成的理论,确实不无道理。

api托着腮帮子,通过内视镜望着陆之遥的眼睛。尽管他和陆之遥的距离不到半米,眼神的距离却似乎很远很远。

“在想什么啊老陆?”

“没啥,就是突然想起我当年头一次遇见你那个时候。”

“你这样说的跟把我给邂逅了似的。在哪儿啊,军营里?”

“......嗯。”其实对陆之遥来说应该是战场上。但他一时不愿和pi解释,许是觉得没什么必要,许是觉得现在解释不是时候。毕竟和人解释“我很早就开始偷偷关注你了”这件事情,确实怪难为情的。尤其是对陆之遥这种大男人来说。在他想好措辞之前,他或许都不会选择开口。

“那......”api刚想没话找话地唠些轻松的话题,忽然陆之遥的文字通讯器里便传来一阵信息传达的震动。陆之遥把通讯器从裤袋里拿出,略眯着眼睛,认认真真地解读着通讯器里组织新下达的信息。眼看陆之遥拿出了通讯器,api便一骨碌从后座上坐直起来,略略收起些平日里的懒散,将重心靠在前排的车座上,目光也汇聚在通讯器上。

“怎么说?”

“上头来了通知,说一切正在按照原计划进行,另一座城市的民众疏散撤退最迟在明天之内全部结束,让我们回基地随时待命。”

陆之遥收起通讯器,轻轻叹了口气,回过头向pi道:“所以说你现在估计不能休息了。我们现在回基地,看看还有什么未完成的任务。这次撤出废城的行动虽然已经经过了很周密的准备,但不可控因素也多,不保证敌人会不会有什么其他意料之外的行动。把你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收一收,这两天给我认真点。”

api深吸了一口气,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漫不经心地望着车窗外空荡荡的街道:“那我什么时候能睡觉啊。”

他看见远处的天边笼罩着一小片的乌云,以一个极缓慢的速度朝着这座空城飘荡而来。

陆之遥一路驱车飞驰。而pi也没有再睡,只是呆呆地趴在车窗口,眺望着被已经无人居住的楼房所分隔成不规则形状的天空。或许是心理作用,他想,空气比刚才多了一分躁动。

 

基地内部人手本就不足,如今更是忙作一团。现在还留在基地里的队员和支援人员们忙得不可开交,杂乱但是目标有序地进行着撤离前的最后准备工作。于是他们刚回到基地门口,就被顶着黑眼圈的12一把扯了进去。

“上级的消息都收到了吧,”12盯着面前这两个家伙,咬牙切齿地解释着基地的现况,语速快得就像催命,“疏散那边他妈的居然也人手不够,被我派了几个新人糊弄过去了,你们熟的那几个都还在基地里,这次要确保撤退万无一失。现在你们俩都快给我滚去外面扛火力!”

 

身处于战场上的时间对于api来说,好像一直都漫长地看不到尽头。一切都在炮火点燃的那一刻被时间无限地拉长。他能清晰地看见子弹慢镜头般从远处飞来的轨迹,夹杂着士兵们在战壕中被炮火压制着的嘶喊声。

他无法判断到底过去了多久。面前倒下的多少个敌人都像是他刚上战场时所击倒的第一个,那时的枪口仿佛至今都还在指向他毫无防护的心脏。连陆之遥在远处扯着嗓子用通讯器呼叫他好几次他也不应答。仿佛战场上他才是个机械造物。直到陆之遥从他身边撞过去,扛着盾单手扯着他几乎是摔回掩体里,他的目光才逐渐聚焦回到面前陆之遥布满尘灰的面庞上。

“你今天怎么回事,杀昏了头吗?!感觉不到痛的吗?!”陆之遥的暴脾气上头,几乎是摔下手里的盾,扯开绷带,往他已经开始渗血的伤口简单捆了几圈,直勾勾地瞪着他殷红的双眼骂道。

“你现在的状态已经不能再打下去了,回去找医生处理伤口,然后休息,我陪你一起。敌人的火力不算强,人手还顶得住,你回去休息一趟来得及。现在才刚过凌晨没多久,重头戏是明天的撤退,现在还是需要养精蓄锐……”

“……今天状态不好。”他看着陆之遥已经被灰尘和污渍弄得黏在一起的紫色短发和染着血污的衣服,在陆之遥帮他处理伤口的时候,只是默默地望着陆之遥,一句话也不说。

陆之遥知道他在战场上和平日里几乎是判若两人,因此对他的沉默并没有表示出多大的异议。但说心里话,他也不知道该如何评价pi在战场上的模样。那双即使是夜里也仍在飘忽着幽灵般的红色眼眸,里面永远藏着连api自己都读不懂的东西。

尽管多少人评价pi作什么小队里的所谓“战神”,陆之遥也依然知道,那人内心说到底也只是个孩子。他只是拼尽全力做好了自己的本分。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一点他和陆之遥很像。他们不愿成为谁的累赘。宁肯独自一人扛下一切的苦难,活得坦坦荡荡。

“……老陆你也受伤了。”

“所以要和你一起回去找医生!谁上战场不受伤的,不丢了命就不错了。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陆之遥没将pi的话放在心上,回头瞪了他一眼对他今天种种不要命行为以示警告,“现在怎么样,能走的话就赶快。”

“来了。”api没再迟疑,从地上爬起来之后一路跟随着陆之遥,在从前线回到基地的那一段短短的路程里,两人皆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沉默。形势仍然充满了未知,可能明天,又或者什么时候,他的心脏就会因为金属弹头的贯穿而破碎,失血以至死亡。太多的战场亡魂正流浪在他们身侧,或许他们就会是其中的下一个。

他们所经受的伤痛无法用时光来抹平,只有层层黄沙下深埋的希望能暂缓苦痛蔓延。

 

尽管如此,那晚短暂的休憩也没能令二人安心。第二天天色阴沉,昨日的晴空已解决被绵厚阴云完全覆盖。迎着寒风,又是接连不断的战斗。仿佛一切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钢铁制成的敌人一批批地向着基地的方向袭来,以肉身抵御过钢铁的血星星点点地洒在破碎的土石之间。

如今形势并不容乐观。上过前线的大多数都负了伤。小队里真正资历老的那几位全都已经日夜不休地为此而奋战了许久,体力与精力已经接近极限。然而与上级达成联络后,却得知下达撤离命令至少还需要再支撑三四小时。12气得一拳锤在基地总指挥台的墙上,挂断通讯以后破口大骂那些不把他小队里的人命当命的混蛋。然后当机立断下令基地内部准备起最后的防守架势,大有以死相搏的趋势。

于是医疗物资在几小时内迅速告急。然而本该将备用物资运送回基地的奶茶和铃铛一行人却被从小道包抄过来的敌人给堵在了基地之外。在人手实在已经是紧缺的情况下,12只得将指挥权暂时放下,紧急拉上队里几个先前从前线调往后勤的人员,便准备亲自上阵。出发之前,他朝着仍在基地内的陆之遥大喊道让他暂时管理基地,一旦等到上级通知,立刻撤离,不要管他回没回来。他比谁都熟悉撤离路线,只要带着奶茶他们逃出生天之后立刻去与他们汇合。于是扔下这么一段话便扛起枪冲出门去,然后他的身影便被扬起的尘灰所吞没,消失在阴沉的天色里。

长久的战斗如锉一般在磨平基地内部所有人的意志,然而士气仍然不曾减退半分。年纪不大却已久经沙场的那群年轻人眼里不绝希望。他们将性命与未来赌在这一场背水一战的逃亡之中。因此陆之遥深感责任之重大。于是在接到12的任命后便放下手里的枪,与老搭档api暂时分开行动。此刻他选择相信api,无论那个常常令他不省心的家伙到底会不会受伤抑或者死亡——一切以大局为重。对于对api能否在弹雨中存活的那一分私心,他也不再能够有时间去关注。

他没能再从接连不断的轰鸣声中看见那个熟悉的粉色脑袋,也没有多余的时间再给他关注这些。他的眼睛里只有时刻随机应变的下一步。直到上级最后一道命令下达,另一座城市的居民已经全部撤离完毕,编外小队立即撤退时,他才看见那孩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跟随前线退到了撤离路线里,但仍然坚守在队伍的最外围。他面无表情,像极了陆之遥当年第一次见他的模样。

没人知道api绷带下的陈年伤口隐隐作痛。

最后的撤离开始了。

 

率着一行人匆匆离开了总部,大部队与12那边的联络便彻底断掉了。陆之遥也再顾不上再去试图恢复联络。他把通讯器往裤腰带上一别,用衣角蹭干净眼镜被溅上的血迹,再重新戴上。尽管担心,但他如今能做到的只有相信。

总部离大桥的距离并不算近,期间计划所要途径的标志性地区也包括之前的军方基地。大部队的行进限制了撤离路线的规划,因此清剿路线上可能的埋伏与障碍成了前期最大的问题。为此所有人都费了不少功夫。撤离计划还是12亲自连夜制定的,完成的时候还大咧咧地扯着嗓子喊都给我记牢了,一个都不许少。

宣布下一切照原计划进行撤退的命令后,一切进展正如计划中所写的一般开展。运载着他们撤离物资的车队被围绕在中间,四周持枪的队员们努力维持着稳定的行进轨迹,按照原定的计划朝着大桥的方向进发。

陆之遥一边维持着与前线队员的通话,一边接收着各方嘈杂的报告声。夜晚本就限制了人类视野。即使有足够装备,也抗不过长时间的疲累消耗战。但撤退不能再拖,无论什么恶劣环境他们都必须适应。小队成员的团体素质在人类军里也算是极高的,或许这就是所谓默契。由于夜晚,因此行进的路线与原计划有些出入,但大体一致。陆之遥的精神时刻紧绷着,排查着前线实时传来的信息,以他的判断力筛查着战争的可能导向。

 

但陆之遥总觉得,如今的局面在某些地方还是有些过于奇怪了。他内心原本就怀着一分不安感,一直以为是紧张所致。但他逐渐意识到似乎并非如此。此刻敌人还在源源不断地冲上来,仿佛就没有停下来的迹象。前线的通讯器汇报的伤员数量比预估的要来得多。大部队的整体行进速度比原计划所预计的还要慢,敌军的攻势像是在侵吞他们的大部队一样。撤退第一线传来好几声急切的载具被毁的报告声,大部队的队形一下子被截去了一小部分。

敌人的数量多得太异常了,敌方火力的密集度已经超出了预计的最大值。他的不安感愈发强烈,脑海里仿佛有什么正在挣扎着,迫不及待地要向他宣告噩耗到来。

……啊,他大概知道了。

陆之遥猛地一拳往控制台锤下去,控制台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他或许从来没有这么愤怒过,也不知是因为自己的迟钝,还是从内心深处传来的无力感。那一瞬间他感觉他又回到了当年那个刚刚走上战场的孩子体内,茫然无措,镜框后面的绿色瞳孔里刻着恐惧的影子。

“他 妈 的。”

那批机械部队从一开始的目标就是他们。或者更准确的说,是大桥。

通往废城的道路除却大桥,基本都已经被他们毁的差不多了。所以这里的兵力只有他们小队和一些支援人士。机械部队一旦以此作为突破口,他们的兵力将远不够支撑他们抵达大桥并且完成全员撤离。更有可能——让机械部队从大桥直接抵达民众新的聚居地。一旦这样的情形真的发生,那人类军的疏散行动、以及他们所做的一切努力,全都白费了。

他已经来不及和上头求证了。现在的环境和信号强度也无法让他能够立刻联络到上级。尽管这只是他的猜测,但他是活在战场上的人。掺杂着无助与紊乱的直觉正在他脑海里翻涌地越来越强烈。现在最重要的是保证任务的执行。无论用何种办法补救。他需要的是结果,而不是过程。现在他肩上所担负的不只有小队成员生命,还有任务。是人类军的迄今为止付出的努力,和无辜者的生命。所以无论出什么差错,任务不可以失败。

而归根结底,任务最主要的部分是在机械部队到达之前,炸毁大桥。

如今和12的联络已经断开,最坏的结果就是12和铃铛他们都回不来。医疗物质得不到充分补给,他们的劣势将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更加凸显。照这样下去或许连大桥都无法到达,就会覆灭在半途中了。

他尽力保持着最清醒的思考,即刻筹划着与原计划出现偏差的每一步。

他恨透了做这样权衡利弊的选择题。无论站在怎样的立场上选择什么,所失去的东西都是他难以承受的。况且身处当下,他无法判断这判断在下一秒是否正确。会否造成不必要的牺牲,抑或是源于犹豫、棋差一着,最终全盘皆输,万般纠结落得一场空。

陆之遥为人稳重,入队后的众人皆是如此评价他。也正是因此12才将指挥权交给了他。叛逆和年少轻狂早早被他埋藏进了内心深处,除却几位老友,没人清楚他刻在骨子里的那股激烈。

但这次不一样。这次他要和命运做个大赌注,命只是消耗品。而他真正的目的简单而又残酷。

请原谅我。他心中默念着。

 

“注意!改变行进路线!抵达原军方基地时大部队停止前进五分钟!此外,队员陈卓仁立刻来指挥室,向代理队长陆之遥做任务交接。”

 

指挥室的门被猛地打开,砰的撞在墙面上。陆之遥看见api拖着染血的枪走进指挥室,步伐沉重。他一言不发,就那样走到了陆之遥面前。他很清楚此刻的情形糟糕成了什么样。

“你也意识到了吧,老陆。”

api背靠在墙上,偏过头来用他赤红色的眼睛与他最喜欢的翠色对视,呼吸起伏缓慢而深重。在陆之遥呼唤他之前,他一直在战火最密集的那处战场上,除却给伤口简单上药之外,几乎没有片刻休息。精神长时间处于高度紧绷状态。而此刻他手臂的绷带处还在缓缓地渗血,一点一点浸透已经被尘灰和血液染的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纱布。他的声音显得沙哑而疲惫,“敌人的目标是我们。”

陆之遥看着api脏兮兮的脸庞,面色严肃地点了点头,没有否认。他攥紧的手心里全是汗,几经思虑的话在api面前被咬在唇边无法发声。然而时间不允许他再继续犹豫。

“陈卓仁你听着。如今的情形已经不允许大部队完整抵达大桥并且进行撤退了。我……我现在就要去把大桥炸掉。我一个人去。”

“……你认真的,对吧。”

没有质疑也没有冲突。

“嗯。”

他们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大桥是他们唯一的撤退路线,而前方是超出预计数量的敌人。陆之遥想要做的,是断掉小队撤退的后路。这样一来,就能在机械部队攻陷大部队到达大桥之前将最后的任务完成。

也就是说,小队将会被永远留在这个废城里——虽然无论陆之遥是否做出这样的决定,他们的下场几乎就已经被注定了。未曾预料到的袭击和逐渐被拖住的行进步伐,使得他们中绝大多数人,是走不出这座已经被抛弃了的城市的。尽管陆之遥这么做某种意义上来说,是抛弃了包括自己在内的整个团队以换取任务成功。这是确实只能算是下下策,但事到如今已无路可走了。api理解他的决策立场。

“要不然我去吧。指挥还是需要你留在这——”

“不行。决定是我做出的。是我抛弃了他们,这件事除了我谁也不能去。这是我们的团队,可以没有指挥者,但绝不能凭空再减少一分战力。况且炸药是我安装的,我去的话,成功率应该会更高一些。”陆之遥坚决地按住api未受伤手臂的那边肩膀道:“你绝不能离开这里。”

api眨了眨眼,没有回应他,只是望着陆之遥的脸。目光刻画着他眉目与发梢的痕迹,试图用最短的时间把陆之遥的容貌印在他的眼底。他知道这一刻总有一天要到来,因此他并不感到怎么恐惧。编外小队里他的友人们都是如此。他们都是要死的人,不用恐慌这一天到来得早或是晚。一切都只是他们自己的选择而已。

只是——他只是舍不得。至于舍不得什么——他说不清楚。

“好。那大概十五分钟之后大部队会抵达军方基地。你已经下令在那里停留五分钟了,到时我掩护你出去。”

“嗯。”陆之遥转身开始检查大桥炸药的引爆器与他随身需要携带的武器。然后忽地转过身,从裤袋里掏出一个有些眼熟的小玩意儿扔给api。api接住之后将其拎到眼前,仔细地看了几眼。

“这是之前我埋到军方掩体里炸弹的引爆器,记得吧。我是用不上了了,你留着,看看到时候对你有没有用处。”

“好。”api把引爆器收进腰间的收纳袋后没有多言,便转身朝着门口的方向走去:“十五分钟以后来大部队前方左侧找我,我去帮你准备载具。”说完打开门,头也不回地奔离此处,脚步匆忙。

他们谁也没有提到死亡,仿佛这只是一场即将到来的普通分别一样简单,纯粹。因为二人终究殊途同归,目的地都是与生相背的方向,也是他们生命最初的起点。他们会在这个夜晚彻底消失的那一刻重逢。

 

“已抵达原军方基地!大部队停止行进,五分钟后恢复行进!”

陆之遥背着枪匆忙地到达约定地点时,api已经在那里等他了。他将车钥匙丢到陆之遥手里,眼神却始终不肯停留在陆之遥的身上。他咬着下嘴唇,低着头沉默了一段时间,最终还是开口:

“……老陆。有的时候其实,做个懦夫没什么不好的。

“如果可以的话,等你过了桥以后再炸,或者炸完桥以后找个地方躲起来吧。不要回来了。”

回过头,他朝着陆之遥笑了笑。一如既往地。只是这次,陆之遥能明显看见他眼底的一分苦涩。陆之遥知道api没在开玩笑,但他对自己的生命自有另一番打算。

“你觉得可能吗api。”陆之遥回应他一个微笑,仿佛是为了安他的心一般,在初见的那一刻自信地令人信服,“没事,我是去结束这一切的。”

他可能要比这个孩子先一步离开了,但毕竟他来到这世上的时间本就比api长。隔着镜片眺望了这么长时间的天空,他也该知足了。

“这里不是聊天的地方,我先走了。”

陆之遥坐上驾驶座点火,调试了一遍确认无误以后,抬起头朝着api眨了眨眼,发动车子以后,又向api挥了挥手。

“再见。”

“再见。”

远远地,陆之遥回头的那一刹,仿佛望见他的身影凝固在夜空下,粉发的辫子被掺杂着尘灰的长风扬起。这一次,他看不清了他的面容,也无法在一片漆黑里再次捕捉到那抹鲜活的红色。

再见。

api抬头望了一眼繁星遍布的夜空。

再见。

 

陆之遥驱车出发后没多久,他便听见身后传来数声枪响,划破了他耳畔的寂静。

那些人形机械发现了他的离开,追上来了。

尽管那些机械开始追赶他,但陆之遥一点也不害怕。他知道机械部队的大部队绝对还被牵制在掩体附近,此刻来追他的大概只是极小部分,尚且不必慌张。

陆之遥对他们的追击早有对策。他打着方向盘转了个大弯,拐进了某个废弃巷道里。他和api之前在这座废城绕了不知道多少圈,基本摸清了废城所有交通路线,要和他们拉开一定距离还是不算难的。然而此刻他的目的并不是要甩掉那群人形机械。他只需要快一点,更快一点地到达大桥边。炸掉大桥以后,他的命就不重要了。

不,至少还要拉上这一群钢铁垃圾来给他陪葬。

这么想着,陆之遥在大路与巷子之间来回穿梭,抄小道以最快的速度抵达了大桥边。心里默默计算清了引爆距离,在刹车的那一刻按下了引爆按钮。转瞬间,巨大的轰鸣声夹杂着热风朝他倏地袭来。炽热的风沙迷得他一瞬间有些睁不开眼。

然而他没有过桥,他还身处废城。

他一开始就没打算独自离开,他不允许自己做出这种事。

他从车上走下来,笑得无畏而坦然。

他架起了他的枪,枪口对准了他面前的机械。

“来啊,咱们要死一起死。”

 

那个深夜,无人见证这只有他一个人在的战场。火光,枪声,爆鸣声与无声的嘶吼,在他身后绽放着最后的生命,撕裂了深夜浓重的寂静。

被拉长了无数倍的时间,定格在金属弹头穿透他胸膛的前一刻。温热的血洒在地面上渗进枯黄的土壤,也模糊了他的视线。恍惚中他看见了夕阳下空寂的废城,谈笑着的队友们,以及,那个蹲在角落里,微笑着抚摸小野猫的身影。

啊,他想,他的眼睛从没有看的这么清楚过。

背对着大桥的方向,几台已被打穿了控制中枢的机械倒在他面前。随着身后的土石坍塌声逐渐变小,这个漆黑的战场里终于不剩下了任何生命。喧嚣回归沉寂,风声依旧。

这个夜晚将他的身躯埋葬在一片干涸的苍凉里。

陆之遥的任务完成了。

通往唯一出路的大桥终于倒塌了。

 

此刻启明星的光芒初现,而大部队没有选择再行进下去。他们都知道所要面对的残酷命运,因此即使恐惧也没有用。即使本能地恐慌,也将颤抖的手紧握着枪械,嗅着周身浓重的火药味以保存意识清醒。

敌人的攻势实在是超出预计范围太多了。即使是五分钟的停滞都足以让他们极难重新开始前进。为了给陆之遥的离开拖延时间,原本聚集紧密的众人和api选择了分散在了掩体的各个防守区,竭尽全力守住这还在不断缩小的一隅。

躲在这个熟悉的地方,api恍惚间感觉他回到了两天前的那个下午。他一个人趴在这个掩体内,所面对的仿佛也是同样的敌人。那日他也如今日一般,怀着即将要死去的心情战斗。也在这样一边直面着炮火,一边满脑子瞎想。

唯一不同的只是,上一次他知道肯定陆之遥会来找他。每一次,陆之遥的声音都会再出现在他耳边的通讯器里,大喊着他的名字让他躲开;会蹲在他面前,又气又无奈地替他做简单的消毒和包扎;会扯着他耳朵让他不要再乱想……

陆之遥在离开前对他说,他是去结束这一切的。

那么,一切结束了吗。

他不知道。

以他对陆之遥的了解,陆之遥多半不会选择独自离开这座废城。但从陆之遥离开的那一刻,他就已经认定了他已死的事实——尽管他无法确认。他不能对生存抱有一丝的侥幸。但就算陆之遥活下来了,他们也很可能也无法以生者的身份再见到彼此。或许来生……

“api!!”

思绪被倏地打断,通讯器里传来了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他的瞳孔缩小了一瞬,又马上反应过来,在低下身子换弹药的时候顺手打开了自己的耳麦。此刻的他急需冷静。

“api!你听得见吗!?”

是奶茶的声音。他们还活着。

“听得见。你们现在在哪里,剩几个人。”

“离你们不远,就在军方掩体的后面。我们这里四个人,铛铛和我在一起。”

“嗯。你们不要进掩体,在侧翼火力夹攻。保持距离通讯。12和你们在一起吗?”

听闻此话,对面很明显地停顿了一下,支吾着却不知道怎么回答api的问题。

“喂,pi。我是铃铛。12找到我们之后我们立刻就往回赶了。但是在回来的路上发现敌军数量不对劲,我们被围堵了。12他让我们带着物资先走。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老陆呢?”没等到奶茶开口,铃铛的声音却从通讯器里传入了api的耳中。铃铛语气里极尽所能的保持着镇定,向api询问着目前场上的状况。

铃铛这番话已经说的很明白了。12不可能再回来了,或者说他们已经不可能再活着相见了。就像是——像是陆之遥那样。

这次轮到了api语塞。他沉默片晌,终于还是

“老陆不在这里,他去大桥边了。”

“什么?!他……”

“他的任务是在机械部队到达大桥之前将其炸毁。”

api听到这段话传入他耳中的时候变得沙哑而渺远,他甚至分辨不出这是不是从他嘴里发出的声音。他听见了通讯器对面两人的沉默,与子弹上膛的声音。

忽然炽热的液体溅在了他的手臂与脸上,殷红触目惊心地在地面上蔓延。他猛地抬头时,身边的队员重重地倒在了他身侧,腹部的伤口仍然汨汨地往外淌出鲜血,手里的枪砸在了地面上。

api不是没见过这样的场面。正相反,他直面死亡的次数要比常人多得多。他深知死亡本身并不令人害怕,真正令人感到恐惧的是绝望。通讯器那边带着噪声的枪声与他耳畔真实的枪声交杂,真正存活在掩体内的人已经很少了。他没有办法分神去数,但敌军逼近速度的加快让他很清晰地明白,绝望离他不远。

尽管长时间的战斗让api的体能已经逼近了极限,但他的动作从没停下来过。闪躲着,进攻着,进而不断受着愈发严重的伤。他还在凭着他的固执负隅顽抗,枪火在他赤红色的眼中闪烁着冷光。

与铃铛、奶茶保持着联络,但情形仍然在急转直下。他们四人的归来完全无法填补已经倒下的这么多队员空缺。但他没有别的选择了,他已经很累了,他只能背水一战。

然而命运似乎更乐于与苦难相见。因此一切都一切都在将他往深渊的更深处推送。

“……喂pi!我们快……滋滋……敌人……滋滋滋……”

通讯器那边忽然传来令人恐慌的杂音,夹杂着断断续续的话语,刺耳的枪声,与巨大的撞击声。最终只剩下了杂音和噪音,再也没有了回应。

“喂!奶茶,铛铛,听到请马上回复!喂,喂!”

api的嘶吼传达到另一个通讯器里,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只有沉默。

只有他的回声。

不断袭来的热浪稍稍吹动了他沾血的发梢。

 

他是来结束这一切的。api想。

无论陆之遥的任务完成与否,最终都只剩下他了。因此没什么好眷恋的了。一切过往与记忆如今都承载于他一人身上,太过美好且又太过沉重。既然这地方注定是他的坟场。那么他的死决不能毫无意义。他要那所有暴动的机械敌人给他,和死于它们手中的人类陪葬。

他想起了陆之遥走之前交给他的,军方掩体的引爆器。

他猫着腰躲回掩体内,在口袋里触摸到了引爆器。他将引爆器从裤袋里掏了出来,紧紧地攥在了手里。他不知道到底是巧合还是陆之遥早已计算好了一切。长久的疲劳让他已经没有精力再去思考了,这种情况下拖得对他越不利。

他心里充斥着对于陆之遥的各种繁复且难以言喻的情感, 以苦涩与怨恨为首纠缠汇聚在一起,堵在了他的左心口。良久之后,终于才化作了一句轻声的叹息:

“谢谢。”

他抬起头望了一眼已露鱼肚白的天边。启明星的光已经快要看不见了,他知道,接下来就将是新的黎明。新的生命会在崭新的城市里呱呱坠地,在被保护的爱中诞生。新的生命不会再恐惧战争,或许战争也将会成为他们书中轻描淡写的一段文字,在和平年代的人们嘴里失去它原本可怖的模样。但一切都无关紧要。他想。即使那样,也再不能有像他们这样在战场上被迫流亡的人存在了。他们所经受的苦难,会跟随这场战争一起消亡在时代的风沙里。

api刚刚才意识到他的旧伤早已经裂开,伴随着未曾处理的新伤,各处猛然袭来的剧痛刺激着他的神经,但他仍然笑得嚣张,笑得那么纯粹。他要将一切罪恶与痛苦都留在这个夜晚里。

“跟我一起下地狱吧,你们这群杂种。”

 

轰鸣声在启明星与朝阳交接的那一刻訇然响起。军方掩体在那一瞬分崩离析,爆炸使掩体坍塌成巨大的碎石,铺天盖地向掩体内的一切物体压来。把一切沾染火药与血腥的痕迹全都给掩埋在曙光之下。

在按下引爆器的那一刻,api闭上眼安然自若地静待死神降临。周身爆鸣声与崩塌声几乎要将他震聋。但他仍然听得见令他感到最悦耳的金属碎裂声。巨大的石板碎成几块,重重地砸在他的手臂上。接连不断的剧痛令他几欲昏厥,但死神似乎并没有如他所愿地降临他身边。恍惚间他看见了一丝光线照进他的眼中,一瞬间刺得他瞳孔生疼。

掩体彻底倒塌了。而他看见了太阳,明晃晃地徘徊在地平线上。或许是他所蹲的掩体背后正好没有被沉重的墙砖掩埋,或许是他运气好而躲过了巨大的碎石,又或许是命运与他开了一个很大的玩笑,执意要他一个人看到这曙光升起的时刻。

他没有力气再去咒骂命运了。不知是何来的意志支使着已经疲惫不堪且浑身是伤的api。他在废墟里挣扎着起身,朝着朝阳的方向蹒跚而去。他的脚踩在随时可能二次坍塌的废墟上,鲜血从伤口里滴洒在废墟之上——在这个埋葬了他的挚友与敌人的,令他绝望的地方。

他已经没有多少意识了。他眼中所看见的并不是曙光,而是血色的光源——他的瞳孔本就是赤红色,如今却又被鲜血染上了第二道殷红。

曙光为他镀上油画般的色彩,令他看起来如同一位不属于凡间的战士。但他早已经无法看清周围的环境了,更何况他自己呢。不过是比喻家惯用的修饰伎俩。

他拖着几乎残破的身躯,朝着太阳的方向伸出了手。

太阳完全从地平线升起之后,就再也没有人记得他的名字了。

他和废城中所经历的这一切都将会被遗忘。

没有人再会认识一个叫做api的少年,会蹲在角落里对着小野猫微笑的少年;他的身边是另一个紫发少年,眼里只有那个粉发少年和他所抚摸的小野猫。

他终于什么也看不见了。

 

不,那一刻他看见了一切。

他看见在远处的地平线上,那个戴着眼镜的紫发身影转过身,表情里带着一丝无奈,但更多的是掩盖不住的笑意——朝他伸出了手。

api笑了。圆着眼睛,笑得一如既往自在。

他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远方的城市得知了这件事。经过多方了解,编外小队人员的名字被记录了下来,被写做了讣告发表在如今民众聚居的城市里;有作家为这场战争编写了一篇悲壮的小说,不出意料地得到了民众的极度喜爱。民间有意愿者为他们立起了丰碑,以纪念死去的英雄……

故事到此结束。

一切被继承的都将被遗忘。

 

 

end.

 

 写完了终于写完了……。明天开学了紧赶慢赶也给我写出来了。

从没写过这么长的文,确实很累人……也是第一次写这种题材(这算什么题材我也不清楚),总而言之各种不知道咋写。功力不够,可能写的有点乱,而且可能有逻辑bug……。那都是我的问题。

另外,真的很希望有人能喜欢。写得头发都快掉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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